8月12日,天津港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发生特别重大火灾爆炸事故,举国震动。事故发生第二天,国家卫生计生委派出爆炸事故医疗救治专家组。作为此次救治专家组的组长,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复兴医院院长席修明连日来带领18个专业的89位专家,全情全力投入重症伤员的抢救。8月24日晚6点接受记者采访时,他刚率领专家组结束了在天津泰达医院的会诊。因为夜以继日救治伤员,疲惫使得他的眼睛里出现红血丝,声音也略有沙哑。
每一次灾难都不相同,在灾难救援面前没有“专家”
记者:您13日早晨7点就赶到天津塘沽参加医疗救治工作,您是怎么得到消息的?当时您看到的是怎样的场景?
席修明:从事重症医学随时会有重症病人需要你,所以我的手机长年24小时开机。8月13日凌晨3点左右,我在睡梦中接到了国家卫生计生委的通知,说天津发生了大爆炸,由我担任专家组组长,乘坐早晨6点13分的京津城际列车到天津参与伤员救治。挂了电话,我一下就精神了,睡意全无,打开电脑从网络上搜寻关于大爆炸的消息,了解灾情和伤员情况。早上7点我就到了天津。
可以说,我是怀着焦急而沉痛的心情来津的,但看到700余名伤员基本救治到位后感到很欣慰。天津有一定的医疗水平和应急经验。事故发生后8个小时,伤员救治基本有序,市内的专家已调动到塘沽,完成了很多台大手术。我们到达设立在泰达心血管病医院的工作组后,也立刻开始了工作。
记者:您到天津后,做的第一项工作是什么?
席修明:核心中心城区发生这么大的爆炸,我也是第一次见到。以前参加的地震等灾难救援多是在野外,很少见到这种又有烧伤、又有骨折、又有冲击波等复合性伤害的情况。每一次灾难都不相同,专家面临的都是新问题,这就是灾难医学的特点。所以我认为,在灾难救援面前没有“专家”。
当时,简单了解情况后,便以最快速度到达抢救现场,了解、记录每一位重症伤员的伤情,包括伤势特征、危重程度、是否危及生命以及需要什么样的救治、专家、药物,天津同行面临哪些困难,需要怎样的帮助等等。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后,我们要根据经验制定出最切合实际的专家组工作方案,报请国家卫生计生委安排协调。
灾难救援专家就是“哨兵”,要掌握伤员详尽的“信息”,决定调配什么样的资源,这是最重要的。这就像打仗调配兵力,既要兵强马壮又要因地制宜,这样才能百战不殆。
集中专家力量,集中医疗资源,以确保伤员得到最好的抢救
记者:您经历了近年来国内历次重大灾难救援的伤员救治,这一次事故的伤员伤情和抢救,与以往有何不同?
席修明:这次事故的重症伤员主要分为两类:一类是重度颅脑损伤,包括颅内出血和严重脑组织挫伤;另一类是烧伤。我们将病人分成危重、重症和普通伤员。国家卫生计生委领导提出重症伤员“一人一案”,就是说每一位重伤员都有一个专家组,有一套治疗方案。
事故发生后,国家卫生计生委采取措施保证药品、医疗器械、血液制品及时足量供应。全国知名的专家接到救援任务后,不问时间不计报酬,立刻放下手头工作赶赴天津。
“集中救治”是灾难救援的原则之一,但灾难就医有个特点——伤员见医院就进,医院也全部给予第一时间以维持生命为第一原则的紧急抢救。这就造成有的医院没有烧伤科,也要救治烧伤病人;危重症患者救治力量不强,也要暂时支撑;伤员分散在几十个医疗水平参差不齐的医疗单位。我与专家组一起对所有重伤员进行了检伤后,提出了伤员“集中救治”方案,将重症伤员迅速转送到救治条件好的三级医院集中进行救治——集中专家力量,集中医疗资源,以确保伤员得到最好的抢救和治疗。这也是我们这次抢救成功率高的原因。
塘沽区的泰达医院、第五中心医院等,天津市内的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、第一中心医院、武警后勤学院附属医院、第三中心医院等医院,纷纷打开绿色通道,拿出最好的资源救治伤员,天津“120”急救中心做好平安转运。国家专家组与天津专家组、各医院专家组整合互补,随时关注伤情,及时采取针对性治疗和康复措施,尽最大努力将死亡率和致残率降到了最低。
记者:2003年您曾冒着随时被感染的风险,率领“敢死队”进入红区为危重症SARS患者做气管插管等抢救,救治了很多患者。此次医疗救援,作为专家组组长,您在其中要发挥怎样的作用?
席修明:我的作用主要有两方面,一是协调专家,二是承担责任。事故发生后,国家卫生计生委调动了来自地方和军队系统18个专业的89名医学专家来津,包括3名来自烧伤科、神经外科的院士。天津市也组织了180余名专家,大约有4000多名医务工作者投入救治夜以继日,守护生命。
专家们分成两组,一组巡诊会诊,一组驻扎在救治点。每次会诊都会有七八个专家,涉及不同的学科。比如,今天上午专家组去武警后勤学院附属医院会诊,主要是针对伤情最重的烧伤伤员。这名伤员烧伤面积大,创面比较深,休克期比较深,感染了毛霉菌。这种情况病死率非常高,从8点到12点,专家们足足会诊了4个小时,提出在现有抗菌药物的基础上加用两性霉素,但是这种药物会有肾脏损害的危险。
一方面要控制感染,一方面要面临肾脏损害的风险,谁来拍板?谁来承担责任?只能是我!为什么?要救人,要尽最大努力救人!虽然能够救活这样的病人是奇迹,但奇迹是人创造的,我们要用自己的医学经验和胆识创造这次救援中的奇迹!
下午,专家组去了泰达医院,为一位重度颅脑损伤合并颅底骨折的患者开展大型会诊。患者病情很重,脑脊液从耳朵和鼻子里往外流。会诊后通过实施手术、亚低温状态、镇静处理等一系列抢救手段,病人的脑CT检查显示颅压已明显下降。
抢救这几位危重伤员都宛如打一场场硬仗,无论如何,我们都要尽量拉住他们的手,让他们存活下来,或者尽量延长他们的生命。
目前,已有169名伤员治愈出院,最近一周相信还会继续快速地增加。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,是安慰,也是鼓励。
重症救援医生要走出医院,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
记者:这次医学救援的成效有目共睹,您对整体医学救援工作还有哪些建议?
席修明:目前,政府越来越重视救援工作,我也希望今后政府能更加重视重症医学科的发展,培养更多好的重症医学人才。
今后,重症监护(ICU)会越来越多地承担社会责任,这就需要ICU的医生做好应对这些任务的准备。美国把ICU的医生送上直升机,每一架直升机就是一个ICU单元,飞机上装备了全套的ICU监护设备,并配有受过训练的ICU医生去管理,这样的“飞行ICU”可以深入到灾难现场的最前沿。有了这样一套体系,伊拉克战争中,美军病死率是历年战争中最低的,小于10%,是个位数的病死率。
所以重症医学的发展,对将来国家救援体系的建设非常重要。比如国内数次地震、非典以后的H1N1、大量突发事件和公共卫生事件都会涉及重症医学。我们会看到,今后会有更多的ICU医生走出医院参与到社会公共救助当中,所以我们现在常说“重症医学要走出ICU”,重症救援医生要走出医院,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。
大爆炸是残酷的,而医学救治却是温情的
记者:有人说,现在这个时代是医学发展最快,救人最多,也是公众对医生提出疑惑最多的时代,您怎么看这个现象?
席修明: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。目前,我们的医疗行业还主要由专科医师主导,医生们关心最多的是病、是技术,关爱病人我们做得还不够。
是技术让医学变得越来越冷漠吗?不是,是我们的人文教育和职业操守没有跟上。医学屋瓴有四根柱子,第一根是“利他主义”,这个“他”是病人,要从病人角度考虑问题;第二根是人文关怀;第三根是要有承担责任的勇气;最后一根才是医学知识。
天津这次大爆炸是残酷无情的,而医学救治却是温情的。泰达医院重症医学专家徐杰副院长,一直奋战在抢救一线,突发心脏病住进医院,在病床上继续坚持工作;一位伤员还在哺乳期,但因为受伤无法给孩子喂奶,医院里的一位同在哺乳期的护士便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婴儿;很多大夫、护士自己的家被毁了,亲人也受伤了,仍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上救治伤员;有一位伤员伤势不重,但心里受打击很大,医护人员在病房中为他庆祝生日,亲手叠了23只千纸鹤,希望他早日走出阴影,把伤员感动哭了。此次救治过程中,这样的故事有很多,这些都是医学人文关怀的体现。